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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報見習記者 夏杰藝 那個秋天的早晨，平時看上去靦腆溫柔的兒子，對父母鎖上了心門。讓孩子“透過氣來”，陳立冬決心從自己開始 2021年秋天的一個早晨，陳立冬剛上高一的兒子不肯去上學了。這個平時看上去靦腆溫柔的16歲男孩，表現(xiàn)出驚人的倔強——他躺在床上，不肯說話，不肯出門，只是哭。 那天就像一條分界線，從此之后，乖巧的兒子不見了，另一個兒子活在這個家里，他整天鎖著房門，不和父母說話，不和朋友交流，除了打游戲什么也不做。 “是孩子病了嗎？不，是我們病了?！标惲⒍瑳]有立刻帶孩子去看精神科醫(yī)生或心理咨詢，反而將矛頭對準了自己。這名重點中學的語文老師，在50多歲的年紀，開始自學心理學、社會學、哲學。一年多來，他讀了阿德勒、薩提亞、艾瑞克森、海靈格、伯恩斯、武志紅、曾奇峰等學者的書，聽了近2000小時的音頻課，“最嚴重的時候，耳鳴了1個多月”。 這是一位父親的“自我治療”之路。當他壓制住自己“沒有界限感”的控制欲后，孩子的自我也漸漸“透過氣來”，好像一種自然規(guī)律——凍土融化后，春芽才有機會冒出。 “消失”的孩子 作為一位語文老師，陳立冬的家很雅致，墻上掛著書法和字畫，中式的紅木家具，書架上塞滿一排排書。兒子和他都與這個家相襯，周身一股儒雅氣質(zhì)，在同學和老師眼中，是一個“很有禮貌，溫和善良的孩子”。 “你很難想象，原來他是一個很活潑的孩子，一點都不內(nèi)向！”陳立冬回憶起孩子很久之前的樣子。大約從初中開始，開朗的兒子變得沉默寡言，總低著頭，不愿交流，不愛交朋友。 信號其實很早就出現(xiàn)了，但是沒有引起他們的警覺。兒子不怎么笑了，終日眉頭緊鎖，臉上是凝重和疲憊。長期掛著的黑眼圈，是他熬夜打游戲、看視頻的痕跡。喊他起床上學也變得越來越困難，甚至還一度不想?yún)⒓又锌肌?上高中的第一個月，那根緊繃的弦終于斷了——兒子拒絕去上學，賴在床上，就是哭。陳立冬找來老師和同學，但誰都勸不動。直到這時，陳立冬和妻子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超乎他們想象。 “今天的果是昨天的因?！标惲⒍_始反思過去。在省重點中學教書30年，陳立冬見過的孩子都是個頂個的聰明。對比之下，兒子顯得平平無奇，甚至沒有一件事情可以讓他真正滿意。他喜歡對兒子說，“你怎么這么笨啊，這個都不會？”“為什么房間這么亂？這么不講衛(wèi)生？”…… 在別人和自己的孩子面前，陳立冬總是擺出兩副面孔。在學生那里，他算是一個開明寬厚的老師，但在兒子面前，他是一個嚴苛得不近人情的父親，一直板著一張臉，“可能是關(guān)心則亂吧，我永遠在打壓他挑剔他，恨不能培養(yǎng)出一個十全十美的圣人”。無論是學習成績、人際交往、興趣愛好和生活習慣，兒子有一點不符合理想的地方，他都容忍不得?；剡^頭看，他將這評價為“沒有界限感”“膨脹的控制欲”“不滿足的人心”。 后來他才意識到，父母的欲望和孩子的自我是兩種此消彼長的力量，父母越是勝出，孩子就越痛苦?！白詈笙萑氲揭粋€無助的境地里，因為你留給他的縫隙太小了?！?陳立冬顯然“贏得很慘”。兒子不愿再上學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分晝夜地打游戲，連叫他出來吃飯都很困難。陳立冬記得，那時的家像一潭死水，“幾個月都聽不到他的一點聲音。” 剛開始一兩個月，他和妻子都焦慮得睡不著。為改變家里的氣氛，陳立冬去買了一只小貓，才養(yǎng)了幾個月，帶去洗澡，“莫名其妙就死了”，當時他在寵物醫(yī)院當眾嘩嘩落下眼淚，“我知道，眼淚不僅僅為小貓而流”。 學會如何“縮手” 那些不快樂少年的故事，前情往往是類似的。只是這個故事中，有一位難得的善于自我反省的父親。 在50多歲的年紀，陳立冬開始自學心理學、社會學、哲學，一年多來，他迫切地閱讀著，薩提亞、艾瑞克森、海靈格、伯恩斯、歐文亞隆、羅杰斯……陳立冬對這些學者如數(shù)家珍，他說，對他影響最大的是阿德勒，個體心理學的開創(chuàng)者。 在他拍的一張照片中，床上壘著厚厚兩沓書，幾乎都是關(guān)于自我、人格、情緒管理的。最近，他還自學考取了“家庭教育指導(dǎo)師”的專業(yè)技能培訓(xùn)證書，通過了“婚姻情感咨詢師崗位能力素質(zhì)測評”。 他每天都在朋友圈分享學習感悟，有時候看上去像另一種形式的懺悔。比如，他會寫，“孩子是父母人格缺陷的吹哨人，是父母舊傷的療愈者，是父母心靈的救贖者”，還有“所謂逆反，是孩子成長而家長停止成長所帶來的家長主觀體驗”“家，是心智年齡尚小之人心靈的最后去處，如果在這里仍找不到價值感和安全感，他們就會用種種心理和行為問題來表達匱乏所產(chǎn)生的恐懼”。 他漸漸學會了如何“縮手”。比如，首先學會閉嘴，“以前說的夠多了”；不給孩子提要求，“實在不想上學就不上了，不要想著說服他”。一年多來，他時刻提醒自己和妻子：“要注意言行，有所收斂”，試圖扮演一對存在感不那么強的父母。 他把手機交給兒子，“今后你來管理你自己的手機，我們不再干預(yù)了”。他還把這個辦法分享給另一個有親子問題的家長，效果立竿見影，“兩周后她跟我說，非常好，女兒開始跟她講話了，還一起出去吃飯聊天”。 不過，大多數(shù)家長做不到像他這樣持之以恒，“僅僅是閉嘴都做不到”，很快就走回老路。陳立冬總結(jié)，這是中國家長的慣性思維，“還是太關(guān)注學習了，眼睛里只能看到這個，把孩子當成滿足自己欲望的工具?！标惲⒍X得，他對自己的“修煉”和“治療”效果不錯，因為他已經(jīng)不再因為孩子不上學而焦慮?！叭旯麑W詩，功夫在詩外”，他引用陸游的話解釋，生活不幸福，人格沒有養(yǎng)回來，很難有學習的動力。 要救孩子，必須和自己的慣性思維作斗爭。陳立冬在朋友圈寫道，“只要還有說服別人的念頭，就說明自己依然被困在坑里?！?看見更多的家庭 陳立冬的另一個身份是省重點中學的語文老師。他發(fā)現(xiàn)，學校里其實有不少不開心的孩子，平均每個班有兩三個孩子抑郁，這幾乎在各個高中都成了常態(tài)。 “大多數(shù)家長，包括原來的我，對家庭教育都是很無知的?！标惲⒍J為，他們這一代父母的教育方式，常常來自道聽途說，或沿襲上一輩人的做法，沒有認真學習過，這是悲劇在孩子身上不斷重演的原因。 因此，他經(jīng)常將自己的學習成果無償分享給別的家庭。上學期，學校舉辦了“家長課堂”，邀請陳立冬做嘉賓，分享自己的經(jīng)驗。名額僅三四十個，前來報名的家長竟有三四百名。 對那些有同樣困擾的父母，他反復(fù)強調(diào)自己的觀點——“不是孩子逆反，是家長逆反”，“他的生活，總是被你們包辦、代替、控制、干涉、否定、批評，對吧？無孔不入地，長期處在這樣一種關(guān)系里面，他肯定會產(chǎn)生對抗的情緒”。 他建議家長多留心孩子，“潦草的字跡，皮膚的狀態(tài)，臉上的表情，都可能反映出孩子真實的心理狀態(tài)，要及時溝通”。 有一個女孩在大學遭遇嚴重霸凌，不得不搬出學校，最后停學休息。家長向陳立冬求助，陳立冬和女孩溝通后發(fā)現(xiàn)，她最初很瞧不起其他同學，認為他們是來“混日子的”，話里話外經(jīng)常透露出不屑，這才導(dǎo)致同學之間關(guān)系緊張?？稍偕钔谙氯?，原來她的家庭也是類似的相處模式——父母喜歡評判他人，尤其是喜歡評判孩子的一舉一動。不知不覺，女孩也習慣性地以這種模式與外人相處。 另一位上了同濟大學的“學霸”，被家長發(fā)現(xiàn)“無法戀愛”“無法交朋友”。陳立冬與他聊天后發(fā)現(xiàn)，他的父母長期兩地分居，互相冷漠疏離，這讓孩子也對親密關(guān)系失去了信心。 有一次下班回家，陳立冬看見一位年輕的母親正朝著穿小學校服的女兒大吼：“再啃手指，就鏟你的臉！”她把女兒訓(xùn)斥一通后，一只手握持手機，目光像是被釘在手機屏幕上一樣，另一只手的食指，已經(jīng)非常自然地放在了嘴里。這幅畫面讓陳立冬不禁莞爾。 他最常對家長說的是，多從自己身上找問題，“因為鑰匙往往在家長的手上”。 心門悄然打開 他“自我治療”的這段時間，家里的氛圍也在悄然改變。妻子原本和他一樣強勢，喜歡爭論和控制一切，現(xiàn)在兩人已經(jīng)可以心平氣和地溝通?！熬退銧幷?，也是比較平靜地擺談，有時候生氣了，可能過五分鐘就好了，不是非要爭個高下，我們允許有分歧的存在?！?或許是因為父母的“陰影”退去，孩子的自我也漸漸“透過氣來”。陳立冬記得，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緊閉的房門，“終于打開了一條縫”。 那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刻，陳立冬很激動，但沉住了氣，忍住了走過去看看的沖動，因為那是“不可以的”。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兒子有時會走出房門，一起吃飯，偶爾會和父母說幾句話，即使只是聊聊最近在玩什么游戲。大多數(shù)時間，兒子對父母還是緊閉著嘴，不過他的心正慢慢向其他人敞開——陳立冬偶爾會聽見他的房間傳出笑聲，而且他似乎還交了新朋友，有時候還在房間里打電話。 每一個微小的變化陳立冬都能注意到。比如，“孩子會出去玩了”，還有“出去玩得晚了，回家還知道要反鎖門”，這些從前不值一提的細節(jié)，現(xiàn)在陳立冬眼里卻意義重大——“其實他是愿意和人交往的”“鎖門說明他愿意尊重我們在安全上的建議”。 最近他發(fā)現(xiàn)，“孩子的社會功能在逐步恢復(fù)”。兒子平時常去附近的俱樂部下棋，還會去打籃球，在網(wǎng)上也交了一些新朋友。即使是小事，陳立冬也能從中發(fā)現(xiàn)許多閃光點，“他培養(yǎng)了自己的興趣愛好”“和人相處善良、懂禮貌”。陳立冬還主動帶孩子去別的城市見網(wǎng)友，“都是優(yōu)秀的大學生，年紀比他長一些。人很好，見面還給他帶了禮物。說明我們孩子挺有眼光的”。 “你不介意孩子交網(wǎng)友嗎？”記者問。 “那是他的自由?！标惲⒍卮?。 現(xiàn)在看到孩子打游戲，他很沉著，完全沒有從前的憤怒?！斑@說明啥，說明他其實是一個很專心的孩子，對不對？他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時候，注意力很集中?！?孩子依然沒有去上學，離旁人眼中“正常的社會生活”也有一定的距離。但陳立冬并不著急，他在朋友圈留下“金句”：“當孩子沒有方向的時候，向前走的每一步都是流浪?！?陳立冬對待學生的方式也在改變。有一天，值完夜班的他準備回家，下過雨的地上濕漉漉的，經(jīng)過教學樓時，旁邊有一群學生說說笑笑地走來，其中一人拿著長柄傘，很興奮地描述著什么?！翱匆娝呐d奮勁，我很擔心他會舞動手中的傘助興?！惫黄淙唬斔氡M快通過時，學生不小心將傘戳向了他的肚子。 陳立冬的第一個念頭是想教育他一下，卻在兩三秒內(nèi)改變了主意——他用雙手緊抱腹部，假裝很痛的樣子說：“啊，我被你刺中了，你好厲害，神劍手！” 空氣凝固片刻，突然瓦解松弛下來，學生們也跟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