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土耳其東南部阿達納市的因吉利克（?ncirlik），在土耳其語中意為“無花果樹”。但因吉利克近日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它美麗的名字，而是一個建于60多年前的美國空軍基地。60多年來，因吉利克空軍基地見證了美國與土耳其在北約框架下盟友關系的發(fā)展，也幫助美國數(shù)次完成在中東地區(qū)的軍事行動——但它的命運也許會在未來發(fā)生改變。

土耳其總統(tǒng)埃爾多安

12月16日，土耳其總統(tǒng)埃爾多安向美國發(fā)出警告：若美國制裁土耳其，安卡拉將關閉美國在土耳其東南部的因吉利克空軍基地，甚至關閉北約在土耳其東南部的庫雷吉克（Kurecik）雷達基地。

“埃爾多安在試圖傳遞一種信息：土耳其無法接受盟友的威脅，也會在必要時對美國進行報復?！卑部ɡ莫毩⒄叻治鰩?，半島電視臺專欄作者阿里·貝吉爾（Dr. Ali Bakeer）12月17日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表示。

埃爾多安的言論是對美國近期對土耳其一系列表態(tài)的最新反擊。

12月12日，美國參議院通過了一項決議，正式承認土耳其的前身奧斯曼帝國對亞美尼亞進行了種族滅絕。17日，美國參議院通過了2020財政年度的《國防授權法案》，其中規(guī)定只要土耳其仍然裝備有俄制S-400防空導彈系統(tǒng)，那么土耳其就無法獲得任何F-35戰(zhàn)斗機。此外，美國參議院外交關系委員會本周早些時候也通過了有關對土耳其實施制裁的法案，要求政府依據(jù)《以制裁反擊美國敵人法》對土耳其購買俄羅斯S-400的行為進行制裁。

美國這一系列舉動無疑加劇了美土之間的緊張關系。除上述問題外，土耳其在敘利亞庫爾德人問題上的動作也引起了美國政客的不滿。

“人質(zhì)”與復仇

始建于1955年的因吉利克空軍基地，是北約在冷戰(zhàn)期間最重要的“東南翼”空軍基地。據(jù)“德國之聲”報道，該基地對遏制蘇聯(lián)可能的擴張起到了威懾作用，也在解決數(shù)次中東地緣危機時發(fā)揮了重大作用。

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期間，因吉利克基地成為了國際聯(lián)軍前往伊拉克北部執(zhí)行戰(zhàn)斗任務的起點。此外，美國還將該基地用于執(zhí)行對阿富汗的任務。此外，因吉利克空軍基地還是美國與極端組織“伊斯蘭國”作戰(zhàn)的大本營。

更重要的是，因吉利克空軍基地部署有美國的戰(zhàn)術核武器?！暗聡暋痹绹茖W家聯(lián)合會稱，盡管北約、美國或土耳其官員從未公開證實，但自冷戰(zhàn)以來，約有50枚B61型核彈頭部署在該基地。據(jù)《華盛頓郵報》報道，美國官員曾暗示，因吉利克空軍基地的核彈頭是埃爾多安用于威脅美國的“人質(zhì)”。

“土耳其威脅關閉這兩大軍事基地（因吉利克和庫雷吉克），既反映了土耳其對美國漠視自身利益和不斷施加壓力的憤懣，也的確是看準了美國對這些前沿軍事基地的依賴短板?！鄙虾Ｍ鈬Z大學中東研究所副研究員鄒志強對澎湃新聞指出，“這可謂是使出了‘殺手锏’，迫使美國政府不得不放低姿態(tài)對其進行安撫?！?/p>

美國確實對土耳其的威脅感到吃驚。美國國防部長馬克·埃斯珀在12月16日的發(fā)布會上表示，希望與土耳其國防部就此事展開對話，“了解他們的真實意圖，以及他們到底有多認真”。

也有很多聲音質(zhì)疑埃爾多安在此問題上的嚴肅性。埃爾多安一向以口才著稱，此次除了威脅關閉因吉利克空軍基地，他還聲稱要通過土耳其議會承認“美國曾對印第安土著居民進行種族滅絕”，甚至一并對法國敲響警鐘，提醒其在非洲的殖民歷史和“大屠殺”記錄。

“（埃爾多安）言論的升級是為了阻止美國對土耳其的魯莽決定?！卑⒗铩へ惣獱柋硎?，“當然，關閉因吉利克空軍基地對美國和土耳其都至關重要。但是，安卡拉無法率先采取這種措施，對此也毫無興趣，因為這一措施將對美土關系的性質(zhì)產(chǎn)生深遠影響?！?/p>

不斷攀上“新高峰”的緊張關系

歷史上，美國與土耳其從來就不是“完美伙伴”。

1951年，為遏制冷戰(zhàn)時的蘇聯(lián)影響力，北約接納了土耳其。而作為北約成員國的土耳其，卻在1974年不顧美國的屢次警告，出兵塞浦路斯，與同為北約成員的“盟友”希臘兵戎相見。

1991年的海灣戰(zhàn)爭也讓土耳其看到了美國的“背叛”。美國在伊拉克境內(nèi)庫爾德人聚居區(qū)設立禁飛區(qū)，讓土耳其人的心頭之患——庫爾德人的勢力大大增強，安卡拉一直心懷不滿。

“雖然土耳其保持著一個正式北約成員國的身份，但它并不是美國的合作伙伴?！泵绹鴮ν怅P系委員會中東和非洲研究高級研究員史蒂芬·庫克（Steven A. Cook）曾在其一份名為《非敵非友：美土關系的未來》的報告中指出，“與以前的時代不同了，華盛頓和安卡拉不再共同面臨那些將他們捆綁在一起的威脅和利益。”

自2016年7月土耳其發(fā)生未遂政變以來，美土關系急轉直下。土耳其政府指責旅居美國的土耳其宗教人士居倫及其領導的“居倫運動”為政變幕后主謀，并一直要求美國將居倫引渡回國。政變平息后，在土耳其擔任牧師的美國人安德魯·布倫森被認為是居倫“同伙”遭到土方監(jiān)禁。美國多次要求土耳其釋放布倫森未果，最終特朗普在2018年批準了大幅提高對土耳其鋼鐵和鋁制品關稅，引發(fā)土耳其里拉匯率暴跌，沉重打擊了土耳其脆弱的經(jīng)濟。

由于美國制裁，布倫森2018年10月已被土耳其政府釋放，但美方至今仍未同意引渡居倫。

“‘美土之間的緊張關系達到了新的高峰’，我不知道你們已經(jīng)多少次讀到過這句話?！蓖炼洹睹咳丈嘲汀穼谧骷颐窢栱f·塞布尼姆·奧魯克（Merve ?ebnem Oru?）寫道。她預測，由于美國不肯“疏通解決舊問題的渠道”，近日美土之間的矛盾，只會是對下一次雙方關系繼續(xù)惡化的“鋪墊”。

除居倫的引渡問題外，美土之間的分歧還體現(xiàn)在敘利亞的庫爾德人問題上。美國將敘利亞北部的庫爾德武裝“人民保護部隊”（YPG）視為打擊“伊斯蘭國”的盟友，為其提供武裝和支持，但土耳其政府認為該組織與該國國內(nèi)分裂組織庫爾德工人黨（PKK）有關聯(lián)。

有趣的是，美土關系惡化已是事實，“力挽狂瀾”的卻是美國總統(tǒng)本人。

在本月初在倫敦舉行的北約峰會上，剛剛對敘利亞北部庫爾德武裝實施了越境打擊的北約 “刺頭”土耳其成為了眾矢之的。然而，一眾北約領導人中，似乎只有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仍在替土耳其“幫腔”。

“（敘利亞）邊境和‘安全區(qū)’都在正常運行，我認為這是土耳其的功勞。”特朗普在12月4日與埃爾多安在北約峰會期間舉行會晤時表示，“我們與土耳其以及埃爾多安都有著良好的關系。”這已不是特朗普第一次為土耳其“辯護”，此前特朗普曾多次將土耳其采購S-400的問題歸咎于前任奧巴馬政府，“不責怪土耳其”。

“安卡拉正試圖通過埃爾多安與特朗普之間的私人關系來解決與華盛頓積重的矛盾，但是，不能保證這種戰(zhàn)術會一直奏效?！卑⒗铩へ惣獱枌ε炫刃侣劚硎?，“他們兩個人越早解決問題，以后才能取得進展。否則，兩國關系將遭到無可彌補的損害?！?/p>

盡管特朗普2017年簽署了一項旨在制裁與俄羅斯軍方有業(yè)務往來國家及地區(qū)的《以制裁反擊美國敵人法》（CAATSA），但美國政府仍未用該法案對土耳其實施制裁，特朗普也多次回避對土耳其的制裁問題。

美國國會兩黨都對特朗普的做法感到不滿。據(jù)半島電視臺報道，12月3日，民主黨參議員克里斯·凡·霍倫和共和黨參議員林賽·格雷厄姆在致國務卿蓬佩奧的一封信中稱，“忍耐的時間已經(jīng)太久，是實施法律的時候了。”

半島電視臺指出，在土耳其今年10月越境對敘利亞北部美國支持下的庫爾德武裝組織發(fā)動襲擊后，美國政客越來越難掩對土耳其的憤怒。

“當前兩國關系中面臨的挑戰(zhàn)和不確定性因素日益增多，面對難以解決的結構性矛盾，經(jīng)歷反復沖擊的美土關系的確正在發(fā)生轉型，難以再回到原來的盟友狀態(tài)，量變的不斷累積使美土關系加速走向下一個‘十字路口’?！编u志強也表示。

擁抱俄羅斯？

隨著美土雙方齟齬的不斷加深，也有人認為，土耳其這個曾經(jīng)為對抗“東方陣營”而存在的盟友似乎就要再次倒向東方。

美國防長埃斯珀12月11日表示，土耳其一直在“脫離北約軌道”。對此，土耳其反對派媒體Ahval分析稱，埃斯珀實際上擔憂土耳其向俄羅斯“漂移”。因為就在當天，土耳其與俄羅斯及伊朗通過了關于敘利亞的聯(lián)合聲明，同意在伊德利卜合作打擊極端分子。

在敘利亞問題上，雖然土耳其也與俄羅斯有利益沖突，但俄羅斯事實上默許了今年10月土耳其對敘利亞北部開展“和平之泉”行動。此輪軍事行動期間，埃爾多安每每結束與美國的對話，都會與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再次“通氣”。而俄土合作也頗有擴大之勢，有分析認為，隨著土耳其明確公布了S-400的運行時刻表，又對俄羅斯SU-35戰(zhàn)斗機的購買和聯(lián)合生產(chǎn)表示出強烈興趣，土俄雙方在其他方面的合作已在醞釀當中。

美國大西洋理事會歐亞及東歐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迪米塔爾·貝切夫（Dimitar Bechev）認為，普京正在“享受”新一輪的（美土）緊張局勢。貝切夫對Ahval稱， “毫不猶豫地購買S-400并將其安裝到位，這是一個非常強烈的信號，表明土耳其正在奉行自主的外交政策，這在克里姆林宮耳中簡直是美妙的音樂?！?/p>

不過，俄土雙方也面臨著一系列短期內(nèi)難以彌合的分歧。土耳其一直以來未在克里米亞問題上改變口徑，而俄羅斯與土耳其“宿敵”亞美尼亞的交好也令土耳其忌憚。此外，在利比亞問題上，土耳其支持的是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而俄羅斯則支持與之相對立的利比亞“國民軍”。

“面對俄羅斯，土耳其必須找到一種平衡的方式，既要參與又要有選擇。”貝切夫指出， “對抗不是必須的?！?/p>

2015年，一架俄羅斯戰(zhàn)機在敘利亞北部靠近土耳其邊境地區(qū)上空被土耳其擊落，俄土關系一度跌落谷底。此次危機后俄羅斯迅速對土耳其施加經(jīng)濟制裁，迫使埃爾多安向俄方公開道歉。而“吃了虧”的土耳其在2016年未遂政變后，又不得不盡力修復與俄羅斯的關系。

“這是埃爾多安和土耳其外交政策制定者汲取的教訓：你不能挑戰(zhàn)俄羅斯，你必須與之合作。”貝切夫認為，這樣的教訓迫使土耳其采取了一種“方便”的策略：既能在軍售和敘利亞問題上“通力合作”（collaboration），又能在像利比亞的問題上持有不同意見。

事實上，面對分歧，秉持“實用主義”的俄土雙方擁有更多對話的可能。據(jù)路透社12月17日報道，普京與埃爾多安將于明年1月在土耳其舉行的會談期間就安卡拉向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提供軍事援助一事進行磋商。

土耳其前外交部長亞沙爾·亞克（Ya?ar Yak??）今年10月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曾指出，如果美土關系繼續(xù)惡化，確實可能會將土耳其推向俄羅斯的懷抱。不過，亞沙爾·亞克也認為，目前土耳其國內(nèi)輿論對于在俄羅斯與歐洲-大西洋共同體（Euro-Atlantic）之間如何選擇的問題上仍然存在分歧。

“平衡，是土耳其外交政策的核心。但是，西方對土耳其施加的壓力越大，就越會迫使安卡拉轉向東方?！卑⒗铩へ惣獱栒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