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深信不疑的東西，常常是錯誤的，甚至可能是荒謬的。

《沁園春雪》這首詞，就是一個例子。它遠(yuǎn)沒你想象地那么好，實際上它就是一首打油詩的水平，一首不像打油詩的打油詩。

一、為什么不像打油詩

說它不像打油詩，這主要是詞的格律特點決定的，詞的特點長短句相間，有明顯的節(jié)奏感，讀起來抑揚頓挫，沒有打油詩那么滑溜，所以它不像打油詩，這是沾了詞的光。

比如張宗昌的《游泰山》：“遠(yuǎn)看泰山黑乎乎，上頭細(xì)來下頭粗”，就象打油詩。我給改一下表達形式：“遠(yuǎn)看兮泰山，恍兮惚兮黑乎乎。上頭居高細(xì)兮，下頭眾惡然卻粗”，這樣就顯得挺文學(xué)，不打油了。形式常常給人造成錯覺。

二、豪情壯志不等于文學(xué)

人們佩服這首詞，主要依據(jù)是，它很大氣，有豪氣，有帝王氣。

要說大氣，看看劉三的《大風(fēng)歌》怎么樣：“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贝箫L(fēng)歌三句話，可以說力壓這首詞，而且藝術(shù)上還超出這首詞。因為大風(fēng)歌除了有小人得志的豪氣（大風(fēng)起兮），還有一種躊躇滿志、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做作姿態(tài)，也很精彩。而且寫作手法上有波瀾，有起伏，有高昂，有低沉，而沁園春雪，則顯得平鋪直敘、平淡無奇，整體就是一個調(diào)子：江山如畫我如畫。

還有那個偽托岳飛寫得那首滿江紅，象這些句子”怒發(fā)沖冠，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等等”，也可謂豪橫沖天，比“雪”如何？就語言表現(xiàn)看，也要超出雪的。

所以，不能用所謂大氣豪氣，作為評價文學(xué)作品的標(biāo)準(zhǔn)，當(dāng)然這一直是中國人的見識習(xí)性，這個習(xí)性要改一改。好比我說馬云相貌平平，你非說馬云有錢是首富，有錢證明英俊，邏輯不通，有錢和相貌這是兩個問題，沒有必然性。我說沁園春雪很一般，你說它有豪氣，用來證明它的偉大，一樣說不通。

其實，一個文學(xué)作品的好壞，也不能用所謂的大氣豪氣，豪情壯志之類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這個標(biāo)準(zhǔn)蒼白、空洞，如果一個作品也僅僅體現(xiàn)大氣豪氣，那這個作品同樣蒼白空洞。中國人喜歡這個評價，因為他們不懂文學(xué)。

三、為什么是一詩打油詩

和蘇軾的詞相比，沁園春雪也就屬于三、四流的作品。不和蘇軾宋詞比，“雪”本質(zhì)上也是一首打油詩的水平。說它打油詩主要是從思想性方面來說的，從語言藝術(shù)和情感境界方面看，也是如此。

第一，從思想性看

從思想的角度，沁園春雪這首詞的思想性可以說為零。它沒有思想，也沒有任何新意，沒有給人以啟迪的地方。人們稱贊它，無非說它大氣磅礴，這契合了農(nóng)民群眾的皇帝情結(jié)和帝王思想，因此一下子抓住人心，引起共鳴。

中國人是誰厲害服誰，誰老大服誰，好大喜功，成王敗寇，好面子，講場面，追求大氣局氣。一個個都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看看大大小小的公司，都動不動自稱世界第一，稱亞洲第一中國第一都顯得沒面子。

所有人都一個追求，一個鳥性，不是做皇帝，就是在做皇帝的路上。都一樣的雄心壯志，這有什么值得佩服的呢，這種心思意念算不上思想，這是一個傳統(tǒng)，大家都在這種傳統(tǒng)中。整個民族思想?yún)T乏，頭腦單一，除了“雄心壯志”，也不知道其他的了。

一部文學(xué)作品，最重要的價值就是它的思想性，要么直接地展現(xiàn)，要么間接地啟示，總之你得有東西，沒有思想就是空洞無物，讀這樣的作品，是白白浪費時間。

當(dāng)然，除了思想，對于文學(xué)作品而言，它的某種“美”、“境界”也算一種“思想”，因為它既給人享受，也能起到啟迪思想、深化思想的效果，甚至起到凈化心靈、提升道德的作用。但這些東西在“雪”這首詞里連影子也沒有。

第二、從語言文字看

首先，過于口語化。這首詞語言淺顯，流傳較廣，但是作為舊體詞，文辭表達著明顯不足，就是過于口語化，不夠典雅。差不多是一首現(xiàn)代語言構(gòu)成的舊體詞，新舊相雜不夠和諧。

比如這些詞：千里，萬里，雪飄，長城內(nèi)外，大河上下，比高，紅裝素裹，如此多嬌，無數(shù)英雄，射大雕等等，差不多都是。千里萬里雖然古詩詞里也有出現(xiàn)，但在一首詞密集出現(xiàn)口語化詞匯，難算上乘之作。

其次，用詞牽強生硬，比喻失當(dāng)。比如惟余莽莽，頓失滔滔?！懊А薄疤咸稀保@里用法生硬。比如“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銀蛇纖細(xì)，難表達詞中壯闊之意。用蠟象喻高原有不知所云的感覺，不貼切。銀蛇大象也難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紅裝素裹，分外妖嬈，表現(xiàn)的是柔美，這首詞寫大山大河表達壯美，用柔美總結(jié)，不搭配不自然。

第三、從藝術(shù)上看

整首詞都是宏觀場景、宏大敘事，諸如千里萬里、黃河大山、歷史人物等等，鼓動性有余，感染性不足；粗獷有余，精細(xì)不足；自始至終一個意象、一個情感、一個調(diào)門、一個聲音，缺乏高低起伏的變化，缺乏蕩氣回腸的力量，缺乏動人心弦的文字。粗獷其實是粗疏，闊大其實是虛空，豪放有點象干嚎。

好的詩文，寫景抒情都應(yīng)該千轉(zhuǎn)百回、起伏曲折、欲說還休，豐富含蓄，正所謂“文如看山不喜平”，但“雪”這詞，從文辭到文意都淺顯直白，意象情感單一，格調(diào)不高，境界老套，象一個得意的孩子的理想宣言。

拿蘇軾的赤壁懷古簡單比較一下，豪放也可以細(xì)膩多情，宏大也可以含蓄雋永。在文字表現(xiàn)力上，情景交融，古今交融，粗獷溫柔，讓人感慨不盡，回味無窮。

再對比下境界，用一句話做例子，蘇詞“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毛詞“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前一句不論，毛詞化蘇詞而來，關(guān)鍵是“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與“一時多少豪杰”，可以對比一下境界高下，看上去語意差別不大，但境界有云泥之別，毛說的競折腰的“無數(shù)英雄”，不過是賈寶玉所說的“釣名沽譽，國賊祿鬼之流”，而蘇軾感嘆的“一時多少豪杰”之豪杰，則范圍更廣，包含了折腰的沒折腰的，成的敗的，好的壞的，這才是完全的人生，引發(fā)的是一種更為深沉和廣闊的歷史滄桑感，容納了對更多世事人生的無限感慨。這種感慨和感情比起感嘆“折腰”的英雄，少了造作和虛假，多了真實和深沉。

最后，說沁園春雪是首打油詩，無意于評價毛的詩詞能力不行，總的來看，能寫寫，還可以，但沒有人們想象得那么好，尤其是這首沁園春雪。毛有些詩詞還是不錯的，比如同為沁園春，“長沙”就比”雪“好得多，雖然思想一個調(diào)調(diào)，但在語言表達和文學(xué)趣味上，前者大概在二流上部水平，而后者則在三流中下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