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看,“小帥和小美”正在肢解電影
原標題:注意看,“小帥和小美”正在肢解電影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編輯 、題圖 | 渣渣郡
本文首發(fā)于虎嗅年輕內(nèi)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里,我們呈現(xiàn)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tài)度。
“注意看,這個男人叫小帥,他懷里的這個女人是小美,正當兩人翻云覆雨的緊要關(guān)頭,門口突然傳來了佛波勒的聲音。”
你一定在地鐵上、餐館里、身邊同事的抖音里,聽到過這樣的影視解說。
但你一定想不到的是,這段解說其實是《水滸傳》里西門慶和潘金蓮?fù)登榈慕?jīng)典片段。
在中國電影瀕危滅種的時刻,短視頻影視解說卻在另一處角落風生水起。在千萬個賬號搭建的解說宇宙里,歷史長河中的所有人物都進入了一個異次元世界。
在這片神秘地土地里,所有男人都叫小帥,所有女人都叫小美,警察統(tǒng)一被稱作佛波勒(FBL的拼音,為FBI的誤寫),壞人叫做喪彪,路人叫做小卡拉米。
這群共享姓名的人物,組成了一份“3分鐘說電影”的電子榨菜,可口、便捷,充實著當代人的精神空間;同時,他們又像一把刀片,精準割在了電影的動脈上。
電影,正在被小帥和小美們肢解。
任何一個當代人都無法拒絕一份電子榨菜。
你可以任意試想一個環(huán)境——獨自吃飯的時候、在地鐵上發(fā)呆的時候、蹲在馬桶上醞釀的時候、半夜睡不著的時候——你迫切需要一份電子榨菜,不然真實的生活比廉價的外賣料理包還難以下咽,每個人都被迫經(jīng)歷著一場無止境的精神便秘。
在琳瑯滿目的電子菜單里,你一定刷到過這樣的菜色。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部你也許聽說過、但一直未曾看過的電影,AI用虛假的抑揚頓挫的聲音掠奪你的注意力:注意看,這個女人叫小美,她正在往一杯水里下毒。
接下來,小美和小帥要踏上一段乏味的旅程,旁邊會有一個大塊頭叫做大壯,妖艷賤貨不妨就叫她大漂亮,喪彪正在計劃犯罪,但無所謂,他最終一定會被佛波勒捉拿歸案。
你的注意力像一陣煙飄過。你忍不住跟隨著AI僵硬的聲音聽了下去,直到進度條走到了結(jié)尾,你發(fā)現(xiàn)故事倉促地戛然而止,你忍不住點進了頭像的主頁里,劃到了最下面,找到了你剛才聽了三分之一的電影,像乞丐扒飯一般狼吞虎咽了剩下的三分之二殘骸。
這是你作為知識分子秘而不宣的guilty pleasure,你捫心自問,自己也算是尊重電影藝術(shù)的人。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遇到這種低級廉價的影視解說,你還是不知不覺地浪費了無數(shù)個3分鐘。
視頻結(jié)束之后,你感到一陣虛無,就像饑餓萬分的時候,吃下了一盤被地溝油老火慢炸的僵尸凍肉。飽是飽了,但卻毫無營養(yǎng),甚至感到一陣消化不良的惡心。
承認吧,我們每個人都是影視解說短視頻的消費者。但比這更有趣的是,其實每個人都能拆解影視解說視頻的制作套路。
首先映入眼簾的,一定是一部電影最核心、最有戲劇張力、最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片段。這個片段就像魚鉤上拴住的魚餌,誰放的魚餌越肥美,味道越刺激,誰就能留住更多的流量,降低跳出率。
在《消失的愛人》中,這個片段可能是女主角Amy自己抽血制造犯罪現(xiàn)場;在《七宗罪》里,這個片段可能是暴食癥大胖子被迫噎死在剩飯里的場景;在《老男孩》里,可能是崔岷植活吃章魚的鏡頭。
而這些高潮鏡頭,大概率會出現(xiàn)在一部電影的1/2甚至2/3處。但影視解說不會在意劇情的起承轉(zhuǎn)合,他們只關(guān)心開場的畫面夠不夠具備視覺沖擊力。
“這個男人捏著蘭花指,吃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口炸雞,接著他問司機,骨頭扔到哪?”——這是《綠皮書》解說的開場。
“這是我見過最強的復(fù)仇者,對待一個強奸犯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他變成一個女人”——這是阿莫多瓦《吾棲之膚》解說的開場。
“這個小丑來到了一場綜藝節(jié)目,竟莫名其妙地開搶干掉了主持人”——這是《小丑》解說的開場。
“這個男人有一個特殊的癖好:裝瞎,這樣他就能肆無忌憚地偷窺別人”——這是印度電影《調(diào)音師》解說的開場。
發(fā)現(xiàn)它們的共同點了嗎?
在一段影視解說的開頭,必須亮出最刺激的元素:性暗示、犯罪與謀殺、沖突與矛盾。每部電影中最緊張的鏡頭,都被拿來作為誘餌。
至于這個片段為什么出現(xiàn),不重要;這個片段前后呼應(yīng)了什么,不重要;這部電影還有什么巧妙的空鏡頭和轉(zhuǎn)場調(diào)度,無人關(guān)心。
電影《普羅米修斯》的解說,不會向你展示這部電影里有多少宏偉卻虛無的空鏡,因為這些空鏡不具備“徒手剖腹產(chǎn)”這樣刺激的劇情。事實上,這些無意義的鏡頭,一幀畫面都不是多余的,它們是異形之父H·R·吉格構(gòu)想出的世界。
而在電影解說里,一切嚴肅的設(shè)定都可以被戲謔的語言替代。
“一盒速溶巧克力”
做影視解說的大忌是拖沓。一個人既然選擇點開了“X分鐘說電影”的視頻,就不指望從這部“姑且還稱為電影”的作品里獲取任何冗余信息,審美就變成了第一個被排除的累贅。所有人都在加速烹飪文化快餐,世界電影的倉庫恐怕已經(jīng)不夠用了。
做影視解說要有的,就是消解一切的態(tài)度。外國人的名字太長記不住,就改成鋼蛋和翠花,讓人一秒鐘從西西里島穿越到象牙山。人性太復(fù)雜就跳過不解釋,所有外遇都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所有貧窮都是好吃懶做導致的,所有殺人兇手最后都會被佛波勒緝拿歸案。
這是大漂亮、翠花、阿偉、鋼蛋
一切目的在于——幫助觀眾最大程度降低理解成本。解說要做的不僅是把飯嚼碎,還要嚼爛,把一部具備完整結(jié)構(gòu)的電影,變成一灘面目不清的糊狀物,方便觀眾進行吞咽。
目不暇接又百無聊賴地刷了幾十分鐘影視解說視頻之后,我們蜷縮在沙發(fā)上,逐漸變成了《千與千尋》里食不知味的肉豬,只剩下吞咽這唯一一個毫無感情的動作。
所有人都希望看到電影被壓縮成粉末般無趣的幾分鐘嗎?
支持者和反對者同時存在。有人甘之如飴,就有人憂心忡忡。
對于一個普通觀眾來說,影視解說提前替他們避雷了爛劇爛片,并且以最高效的方式判斷一部電影是否合自己的口味,相當于一次視頻化的電影種草過程。
“如果看了解說之后我覺得這部電影值得看,那我就會想辦法去找資源看完整版,這個看片方法挺好用的,也讓我有了看電影的動機。”身邊的小李告訴我,他就是堅定的電影解說愛好者,“假設(shè)你的工作已經(jīng)非常飽和了,你還會在晚上加班九點到家之后,打開一部2小時的電影慢慢欣賞嗎?任何上過班的人都不會有這個閑工夫吧?!?/p>
電影解說之于小李,是疲憊生活里的一項高效工具。
而對于更純粹的電影愛好者來說,他們恐怕無法坦然接受一個“解說殺死電影”的時代。
三兩是一個典型的影迷,90年代出生的他,是在盜版碟片的鐳射光影里長大的。
“小時候,我家院子門口有一家音像店,老板就是我的電影啟蒙老師,他放什么碟我看什么碟,甚至有的連名字都不知道,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在音像店里蹭電影看,誰知道那些年在碟店里看了多少豆瓣top250,自己傻呵呵地也不清楚?!?/p>
音像店隨著數(shù)字化浪潮的到來,終于還是倒閉了。后來,三兩偶然間在中央十套看到了一檔叫做《第十放映室》的節(jié)目。
只是幾分鐘的電光火石,這檔節(jié)目就成為了他整個少年時期的摯愛?!斑€記得那會兒根本沒有什么豆瓣和影評人,最牛x的影評人就是中央電視臺?!钡谑庞呈尹c評過不少電影大師和商業(yè)大片,語言辛辣幽默——而在當下影評通脹的時代,我們恐怕再也看不到如此精確又客觀的影評了。
2015年,一個叫谷阿莫的男人出現(xiàn)了,他發(fā)明了“X分鐘說電影”這個商品。
他帶著臺灣腔的口音,把爛片解構(gòu)成嬉笑怒罵的小品段子,用廢話消解一切嚴肅的電影主題,用打破第四堵墻的方式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添加自己的調(diào)侃影評。
“她好單純好不做作,跟外面那些妖艷賤貨好不一樣?!?/span>
“他是主角啊,主角怎么會死?!?/span>
“兩人就用舌頭互相狂甩對方嘴唇?!?/span>
幽默的是,發(fā)明“X分鐘說電影”的祖師爺,陷入版權(quán)泥潭之后,現(xiàn)在也被逐漸流水線化的后輩們拍死在影視解說的沙灘上,成為被歷史遺忘的眼淚之一。
谷阿莫走紅之后,“閱后即瞎”、“瞎看什么”系列也曾制霸過B站。
和其他電影解說不同,他們用略帶神經(jīng)的黑色幽默,和鏗鏘有力的播音腔,變態(tài)般解讀了一大批影史經(jīng)典,憑借“一本正經(jīng)的胡說八道”俘獲了一大批影迷。
而“瞎”系列的幽默、荒誕與諷刺,此后一直沒有被成功復(fù)制。這樣的電影解說與文本創(chuàng)造,本身就是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行為。
“二號去聽經(jīng),晚上住旅店,三號去餐廳,然后看電影。爺爺,奶油面包好好吃啊”
“然而根據(jù)量子物理學原理,賊不走空?!?/span>
“兒子啊,我是你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親媽啊?!?/span>
“他不小心摔斷了胳膊,性生活不能自理?!?/span>
在今天,仍然有一批創(chuàng)作者固執(zhí)地保持著影視解說的匠人精神。
@木魚水心的“電影史話”與“一千零一部”、@青蛙刀圣_1993的魔戒系列與達芬奇密碼系列、@大聰看電影的漫威系列、@Fuji_玫瑰叔品讀權(quán)游系列與金庸系列......
這些保持高強度高密度輸出的影視區(qū)Up主,持續(xù)創(chuàng)作著高質(zhì)量的影視解說。而每一期視頻背后,是數(shù)十萬字的資料和上萬字的腳本文案。
一部優(yōu)質(zhì)的電影解說,并非只做劇情梳理這種基礎(chǔ)工作,他們更偏向以個人的視角,帶動觀眾“重新看一遍”。
此類Up主的粉絲粘性極高,因為個人風格已經(jīng)超越了他們解讀的影視作品本身。觀眾想看他們的解讀,大多已經(jīng)對影視作品本身了如指掌,更想看的是他們作為影評人的主體性見解。
而這樣以“慢工出細活”為賣點的匠人解說,也逐漸成為互聯(lián)網(wǎng)稀奇的寶物。主流群體不再需要逐幀摳字眼的解讀,于是以最快速度販售影片信息的解說販子登場了,他們以裂變的形式,像牛皮癬一樣快速布滿了你的短視頻軟件的每一個角落。
外網(wǎng)最新的電視劇,甚至你還沒來得及下載資源,打開抖音就能被劇透一臉;院線沒有上映的電影,隨便在抖音搜索一下就能看到完整版拉片。
生產(chǎn)者與消費者的屁股后面,都有一個隱形的鞭子在飛速地抽打著——制作要快、消費要快、消化要快。我們都像困在速度之輪中的倉鼠,迷茫焦急地踩著輪子飛奔。
手指上滑的下一秒,豆瓣片單的“看過”數(shù)字又能加一。
但是我們捫心自問,看完不到十分鐘的解說,就算是真的“看過”了嗎?
電影解說這一領(lǐng)域,早就吸引了不少MCN機構(gòu)入局。
在新抖平臺搜索“影視綜藝”類別下的抖音MCN機構(gòu),覆蓋粉絲數(shù)量達到500-1000萬的有10家,覆蓋粉絲數(shù)量達到1000萬-5000萬的有17家,覆蓋粉絲數(shù)量達到5000萬-1億以上的有4家,覆蓋粉絲數(shù)量一億以上的有6家。
以廣州一家巨頭MCN機構(gòu)“有好戲”為例,旗下影視解說的相關(guān)賬號共有92個。其中不乏大名鼎鼎的專業(yè)影評“毒舌電影”(粉絲數(shù)6000萬+)、以影視片段剪輯為主的“大衛(wèi)瘋剪”(粉絲數(shù)1100萬+)、以解讀主旋律電影為主的“一顆紅星”(粉絲數(shù)600萬+)、以女性向時尚內(nèi)容為主的“炸炸來了”(粉絲數(shù)500萬+),等等。這些流水線MCN們共同組成了影視解說界的正規(guī)軍。
看上去,從文化娛樂、八卦綜藝、地理人文、歷史神話,無論是你想不到的,還是你想得到的,地球上任何能拿來解說的領(lǐng)域,大型MCN機構(gòu)早已鋪滿攤子,想占坑也沒位置。
但“3分鐘說電影”似乎是個例外。
在淘寶搜索“影視解說”,幾十塊錢的教程滿天飛,目前的短視頻運營教學市場飽和得連一滴水都擠不進去了。隨便點開一家銷售額靠前的教程商品,評論區(qū)能撞見不少按照教程自學做影視解說的個體戶,文字中洋溢著自媒體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第一次喜悅。
4塊9毛9就能買到幾十個電影劇本,30塊錢就能學會剪輯和運營,似乎新世界的大門180度向所有人敞開著。
甚至不必再擔心自己的口條不夠流利,普通話不夠標準,只要你會用AI配音,做影視解說就可以免開尊口,方便快捷。
那個我們最熟悉的、虛假又抑揚頓挫的男聲,其實就是“微軟云?!钡穆曇?。
在Microdoft Azure Cognitive Services認知服務(wù)平臺,我們很輕松就能找到老熟人云希。只要你購買了語音服務(wù),你也可以讓云希來一段影視解說貫口。
于是,在平臺上,你能看見密密麻麻的影視解說賬號,都長著差不多模樣的臉。當這些臉并排站在一起,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繪制了一座詭異的影視解說宇宙藍圖。
毫無誠意復(fù)制粘貼的文案,都以“這個男人/這個女人/這個外星人”開場,如同給嬰幼兒將睡前故事的敘事技巧,即便是小學生也能聽得懂《教父》講了個啥故事。無論多么復(fù)雜深奧的影史巨制,在這些日益臻熟的技術(shù)面前,都能被拆解為三段支離破碎的小品,努力攫取每一個路人的注意力。
影視解說就像一張彩票。買彩票誰都可以,但中彩票并不是人人都有機會。
如果你是獨立個體戶,想入門也不難;但要想持續(xù)做下去,很難;想要和專業(yè)MCN比拼一番,更難。
我的朋友漁女就是廣大影視解說個體戶的其中一員,她在不經(jīng)意間踏入了這片紅海之中。
漁女本職工作從屬于內(nèi)容相關(guān)行業(yè),所以比普通人多了一份文案基礎(chǔ),更幸運的是,她的業(yè)余時間比同行都寬裕,下班和周末都有足夠的空閑時間寫腳本。
漁女并沒有在網(wǎng)上學教程,只是憑借興趣和空閑自己摸索,她的方法甚至看上去過于簡單:“先把有可能用到的素材剪出來,然后開始寫文案,按照文案組裝素材就行了”,一個視頻差不多一到兩個星期的空閑時間就能制作完。甚至她也沒有使用多高端的剪輯軟件,一個剪映基本上就能滿足所有需求。
在一次重溫老韓劇的過程中,她撿到了她的第一個B站爆款選題——老韓劇《人魚小姐》的女主角殷雅俐瑛才是撩漢教科書——這期視頻在B站的播放量達到了26萬。
漁女選取影視素材之后,再用戀愛教程向的文案將素材串聯(lián)起來。你可以說這是韓劇解說,也可以說是在韓劇解說的基礎(chǔ)之上,又增加了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二創(chuàng)內(nèi)容。
爆款的原因看起來很簡單:主打古早韓劇的回憶向集體情緒,加上二次解構(gòu)的再生產(chǎn),自然就有了爆款的面相,但漁女也承認,爆款更多時候靠的是運氣。
目前她在B站擁有7000+粉絲,小紅書擁有4000+粉絲,但由于更新頻率不高,粉絲也在慢慢下滑。影視解說還沒有讓她賺到錢,但機會也不是沒有過:“之前有痔瘡膏的硬廣找我,就幾百塊錢,我怕掉粉就沒接?!?/p>
在這次爆款之后,漁女再也沒有做出新的爆款,這讓她有些煩惱。雖然影視解說并不是她的主業(yè),但她還是想用心做好這個賬號。怎么說都是給自己的未來留一條出路。
她不忍心把幾個月做起來的號就這么放棄了,未來她打算涉足更多影視相關(guān)的解說,“韓劇的范圍還是太小了,多做做別的電影吧,還是想把號做大一些”。
還有更多聰明人,看到了國內(nèi)市場的飽和,提前把眼光望向了海外。
低成本的影視解說,原本是中國獨有的土特產(chǎn),如今卻漂洋過海,成了老外的掌中寶。
在TikTok上,半年前就涌現(xiàn)了一批“出海影視解說人”。他們以散戶的形式出現(xiàn),將國內(nèi)抖音的影視解說視頻搬運到TikTok,流量出奇的好。
操作方法很簡單,視頻內(nèi)容就是國內(nèi)版本的解說,甚至有些片源上的字幕還留著中文。再將解說文案用機器翻譯成各國語言,搭配大家伙都熟悉的AI配音,去掉水印,刪掉抄襲檢測會甄別的畫面,一條出海影視解說視頻就這么成了。
播放量都不低
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的制作,竟然讓老外們欲罷不能,不少網(wǎng)友在評論區(qū)追著求電影名字,甚至催更下一集,哪怕這些電影本身就是國外馳名作品。
對于大洋彼岸好萊塢原住民來說,純正中國口味的影視解說,算得上是另一種“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明明是自家門口電影工業(yè)的產(chǎn)物,換了個馬甲就不認識了。
在TikTok版本的AI電影解說里,小美變成了Mary,小帥變成了Jack,小學英語課本上面的名字們被輪番請出來走過場。
這種詭異的火爆,也不是沒有原因。
海外觀眾想要獲得一部電影資源,往往要訂閱多家平臺的會員,Netflix、HBO、迪士尼、亞馬遜、Hulu等各大平臺排著隊收門票。
而苦于訂閱費用的海外觀眾們,打開TikTok上就能刷到剪輯好的解說版本,自然樂此不疲?!皼]見識過大場面”的海外網(wǎng)友,在評論區(qū)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謝謝好人,原來大片還可以免費看啊。
國內(nèi)外基本盤受眾的需求沒有太大區(qū)別——用最低廉的時間成本,了解最高密度的信息,這些信息會快速被消化,轉(zhuǎn)換為一種輕型社交資本。
他們樂于看到更多的電影被拿來解說。不到十分鐘的視頻,就能對一部電影的所有關(guān)鍵劇情了如指掌,在高速社會節(jié)省了無數(shù)個寶貴的“2小時”,何樂而不為。
那么,問題來了。
我們究竟在意的是電影本身,還是未來飯桌上不經(jīng)意提起的一個談資?
這不僅是電影和影迷要面對的問題,而是我們加速來到了一個淺薄高效的降智時代。
這個時代不再需要無用的藝術(shù)、審美與哲學,一切文化都可以用最前端的技術(shù)測算歸類,變成符號和標簽,放置在每個人頭腦的書架之內(nèi),隨取隨用。
技術(shù)與文明的天平緩慢傾斜。在依賴短視頻的當下,每個人都可能是文化再生產(chǎn)的消費者與勞動者,我們借助數(shù)字媒介完成了文化層面的“自我賦權(quán)”。傳統(tǒng)的單向度的文化輸出被擊垮,變成了一條條鋪滿顯示屏的彈幕。這是一場轟轟烈烈對宏大敘事的“去中心化”的解構(gòu)與僭越。
然而不可避免的是,這場本質(zhì)反叛的運動,走向了高度同質(zhì)化與資本化的窠臼。
人人都把“娛樂至死”掛在嘴邊,而與此同時,《娛樂至死》這本書可以出現(xiàn)在“三分鐘讀名著”的短視頻里,小黃車上鏈接,只要8塊8就能帶一本回家。如此看來,幾十年前的尼爾·波茲曼也過于樂觀了。
當時,電視機取代了紙質(zhì)印刷品;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全面取代電視機。曾經(jīng),尼爾·波茲曼痛苦地警告美國人,耽于技術(shù)營造的視覺天堂,會在不知不覺中扼殺一個民族獨立思考的能力;而如今短視頻主宰一切的世界,連波茲曼看了也要直呼內(nèi)行。
在短視頻面前,看電視甚至都成為無法被年輕人理解的“復(fù)古行為”。更不用說電影院,這個曾經(jīng)具有崇高意義的公共空間,如今我們也見證了它的消亡與退場。
“如果新技術(shù)最終帶來電影的死亡,從個人情感上來說,我會非常痛心,但不止于此。數(shù)碼技術(shù)已經(jīng)替代了膠片,目前仍然沒有被改變的電影介質(zhì),只剩下影院空間。在這個意義上,我希望保衛(wèi)電影,使實體影院不被虛擬影院取代。另一個原因是,影院幾乎是最后一個身體與身體相遇的空間,我更矚目于它的社會意義,可以讓我們走出家門,進入真實的街道、城市,大家共享空間?!薄麇\華
柯勒律治在詩句里寫下:“到處是水卻沒有一滴水可以喝”,就像我們身處信息的海洋里,卻找不到一點兒有用的信息。信息像甜美的熱牛奶一般包圍著我們,隨后淹沒了我們,幾代人沉迷其中,如此快樂地繁衍下去。
波茲曼斷定,未來的文化精神枯萎,并不一定是奧威爾在《1984》中構(gòu)建的文化監(jiān)獄,更可能是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中描繪的滑稽戲。每個人都快樂至極,如果還不夠快樂,只需要再來一盎司迷幻藥就行。
文化精神的毀滅不總是以猙獰的面目出現(xiàn),有時候也會是技術(shù)之神緩慢扇動著冷冰冰的翅膀,將一切都化為二進制符號,或是直播間里吶喊飆升的數(shù)字。
“奧威爾害怕的是那些強行禁書的人,赫胥黎擔心的是失去任何禁書的理由,因為再也沒有人愿意讀書;奧威爾害怕的是那些剝奪我們信息的人,赫胥黎擔心的是人們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變得被動和自私;奧威爾害怕的是我們的文化成為受制文化,赫胥黎擔心的是我們的文化成為充滿感官刺激、欲望和無規(guī)則游戲的庸俗文化。正如赫胥黎在《重訪美麗新世界》里提到的,那些隨時準備反抗的自由意志論者和唯理論者“完全忽視了人們對于娛樂的無盡欲望”。在《1984》中,人們受制于痛苦,而在《美麗新世界》中,人們由于享樂失去了自由。簡而言之,奧威爾擔心我們憎恨的東西會毀掉我們,而赫胥黎擔心的是,我們將毀于我們熱愛的東西。 這本書想告訴大家的是,可能成為現(xiàn)實的,是赫胥黎的預(yù)言,而不是奧威爾的預(yù)言。”(《娛樂至死》)
也難怪陳丹青感慨,我們今天已經(jīng)處在波茲曼描述的世界里,處在一個信息和行動嚴重失調(diào)的時代,在空前便利的媒體時代,我們比任何時候都聰明,也比任何時候都輕飄。
如果還能加一句話,或許是我們比任何時候都要反智、傲慢與懶惰。
我們沒有耐心去觀看一部作品,而是用短視頻與AI配音去測評藝術(shù)的價值與重量。今天我們想一口氣看完《教父》三部曲,明天我們想一口氣讀完《百年孤獨》,后天我們想一眨眼就活完整個人生。每個人的耐心和注意力都變成了可量化的數(shù)據(jù)與生意,被一雙隱形的大手撥來弄去。
電影已經(jīng)死了,有人鼓掌有人沉默,那么下一個走向死亡的會是什么?
影迷三兩告訴我,家門口音像店倒閉的那天,是他整個2009年最傷心的一天,他看著店門口的電影海報被一陣北風撕碎了。
然后,他有些落寞地問我——
“你說,庫布里克能花幾分鐘解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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